28号弦楽小夜曲

    星軌

     「三界王陛下。」聽見侍衛呼喚自己的聲音，黑彌‧普萊斯考特轉過頭來。

     成 為三界王已經過了幾十個年頭，又是即將競選下一任三界王的時刻，不免感嘆時光飛逝，當年擔任候選人的情景還鮮明得歷歷在目，轉眼之間，鏡中的自己已經不再 是少年時飛揚自信的樣子，多了幾分成熟穩重，即使披垂的金髮仍然充滿明亮光澤，然而從某些部分開始，已經逐漸堆起風霜的痕跡，這是即使體內流著一半魔族血 統的自己也沒辦法避免的。

     上天給予人族的，除了貧乏的土地、頻繁的災害，還有比起其他種族而言，短暫得稍縱即逝的時間。

     但同時黑彌也感謝上天給予自己的能力，身為人族宰相從小被譽為天才的孫子，擁有這樣的能力，又當上三界王、簽下了這樣的契約並不後悔，正因為這樣的能力才能夠在這五十年內讓人族居民過著安定的生活，是最有價值的交易。

     「什麼事？」

     年輕的侍衛長微微躬身，低聲報告了什麼。

     「那位大人，回來了。」
    
     「我知道了。」

     點點頭，讓侍衛退下後，黑彌繼續回到桌前看著關於人族土地災害的報告。

     從前的他，都親自來往三界島與人族草原之間，因為來到現場總比閱讀著轉過好幾輪才遞上來的報告更令人安心，不過自從簽下了契約無法離開三界島之後，他也很自然地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方式，畢竟黑彌很瞭解自己的能力與極限，知道怎麼樣會對全部的人最好。

     報告看完之後，天也差不多黑了，黑彌起身準備回到自己的房間，一路穿過皇宮走廊時，黑彌總感覺今天來自侍女們的視線格外刺人——即使她們都對他鞠躬行禮、即使他從候選人時代就習慣了女性的視線。

     那位大人今天回到宮裡了。

     大概是因為這樣吧，他斜眼看著四周，想著流言總是很快的，自己不也一向擅長利用民眾的流言，無論替自己增加聲望，或是推廣政策也好宣傳廣告也好，想到此處黑彌不禁露出苦笑。

     當上三界王後，他從不避諱自己與神族候選人白羽的戀人關係，甚至侍衛隊中有人以兩人的戀情為主題此出了許多內容大膽聳動的刊物，黑彌也從不阻止。白羽在選舉結束後成為了占卜師，隨著路西法外出修行，在三界城中獲得預測神準的良好聲望。

不過那只是起先幾年的事，後來白羽逐漸變得懶於占卜，不再為人占卜、也不再觀察星象，放棄了黑彌提議的宮廷占卜師的工作，甚至常常消失在三界城中，好幾個月才回來一次。

     那位大人總是不告而別一定傷了三界王的心。

     原本好好的成為宮廷占卜師不是就能一直在一起了嗎？

     連店也不開跑去四處閒晃實在太任性了。

     各式各樣的流言在宮中傳開了，母親曾用擔心的口吻問過他需不需要介紹新的女孩，偶爾黑彌去找仍然待在醫所行醫的伊迪亞談天時，伊迪亞也會極力露出沒事的表情拚命避開白羽的話題，甚至有一天阿萊諾找上門來鄭重地對他表示抱歉，關於自己教育失當才讓白羽變成這樣云云。

     對於流言黑彌並不感到困擾，只是也沒想過費神解釋。

     推開寢宮的門，走進房間內，果然看見白羽已經回來了，換下旅行用的輕便衣裝，一身正式華麗的宮廷裝扮，顯然等得有些無聊，斜倚在床邊一副正在打瞌睡的樣子。

     聽見黑彌的腳步聲，白羽睜開眼睛，露出微笑，黑彌看著白羽的笑顏，一瞬間微微走神。

     身體流著神族血統的白羽仍然保有驚人的美貌，像其他神族前輩一樣，對人族而言最殘酷的時間在神族身上五十年像只經過五年的歲月流逝。

     「三界王陛下總是這麼認真啊，小心勞累過度哦。」

     「所以才回來幫我分憂解勞嗎？」黑彌也笑了起來，隨意脫下外袍，走到床邊，坐在白羽旁邊，撒嬌似地把頭靠在白羽肩上。

     「我想三界王陛下也差不多該想我了吧？所以。」

     白羽很有默契地伸出一隻手環住黑彌的肩，兩人相依著一起倒在柔軟的床上。

     「因為白羽大人回來了，所以今天我在皇宮裡可是受到各色眼神的特別關照哦。」黑彌輕笑，白羽哼了一聲。

     「全伊甸的人都覺得我是個混蛋吧。」

     「他們想看你為國家占卜，說明現在新伊甸大陸的生活富饒又幸福啊。」

     白羽鼓起臉，索性不答話了，沉默一陣子才悶悶地說，「別再說占卜的事了。」

     「反正我就是個落魄到四處遊蕩的占卜師，隨他們怎麼想。」

「這次的結果如何？」

     黑彌轉移了話題，與平時明快又充滿威嚴的聲調不同，有些懶洋洋的。

     白羽搖頭，臉色有些難看。

     「還不行，不過我會想辦法的。」

     「你也別太勉強了。」

     黑彌低聲說，翻身對著白羽，把臉埋在白羽的髮間。

     「別小看我。」白羽悶悶地說。

     「當年狄恩陛下他們沒做到的事，我一定會替你完成的。」

     黑彌睡著以後，白羽坐在床邊，望著黑彌的睡臉，陷入沉思。

     五十年一眨眼就過了，三界王的任期也即將滿了，下一屆候選人正式被選出來後，他們還擁有的時間就所剩無幾。

     說不會焦躁不安是騙人的。

     這次回三界城時白羽先去探望阿萊諾，在阿萊諾與克里恩的雙重吐嘈下，阿萊諾終究還是用擔心的眼神無言地望著自己，最後欲言又止。

     因為自己正延續著當年卡菲爾殿下所做的事，意圖斬斷新大陸與核心間契約的聯繫。

     白羽曾以為看著星星的軌跡就能預測他人的命運，倘若先知道重要的人們即將發生什麼事，即使是多大的災難他也會盡力去抵擋。

     但正因為未來不可更改，占星術才能準確地預測未來。

     路 西法老師的一句話，卻讓他開始動搖，隨著路西法出外修行的日子裡，見到太多無能為力的死亡，修行的旅途中，白羽發現，透過自己口中說出的未來，不容質疑地 準確得可怕，在人們崇敬又恐懼、聽見噩耗會痛哭失聲的希望和失望籠罩之下，白羽才絕望地感受到什麼都不知道反而是種幸福，這句話背後的真理。

     於是他逐漸不再占卜，避開看見群星遍布的夜空，以免腦袋會自動歸納起學過的占星術，關起了為人占卜的小店，得到了二流占卜師的稱號，也不再對他人的命運感興趣。

     人族的萊爾陛下去世前也曾開玩笑地問過來探望的白羽，自己是否大限已到，當時白羽只是苦笑著說自己早已放棄了占卜，接著被萊爾輕輕敲了頭。

     「雖然比想像中的早，但我也沒有遺憾了……小子，你比我更可憐啊。」

     「咦？」

     「人族的壽命就是這麼短暫，死去的人總比被留下來的人輕鬆多了。」萊爾艱難地呵呵笑了起來，「可以的話，偶爾回去神族那邊，替我陪陪那傢伙吧。」

     萊爾說話時白羽已經知道萊爾的壽命不過幾天，難過地別開視線時，才注意到艾瑞斯不在萊爾身邊。

     參加了萊爾的葬禮後，白羽開始動身離開三界島，四處調查當年卡菲爾殿下未完成的事，偶爾也會來到三族各自的居住地，低調地實際調查當地治理情況，把情報帶回三界城。

     但是無論忙到多晚，有時在路途中露宿野外，他也再也沒有仰望觀察過星星的軌跡，要是知道自己親愛的人即將去世卻無能為力，白羽覺得自己大概沒有承受這種痛苦的堅強。

     「人族的壽命是很短暫的，比起神族或魔族而言，這是一件痛苦的事。」

     某一次離開三界城四處旅行時，白羽回到了神之仙境村，艾瑞斯這樣對他說。

     「我一直都知道，但也沒覺得後悔過，你也一樣吧。」

     說罷艾瑞斯低頭看書，沒再提起這個話題。

     白羽正陷入自己混亂的思緒中，沒注意到床上的黑彌已經睜開眼睛，於是黑彌伸手在他眼前晃晃，握住白羽的手指。

     「在想什麼？」白羽搖頭。

     「你下次出發是什麼時候？」白羽仍然沉默著，只是不答，於是黑彌繼續滔滔不絕，「可惡，有點累了，果然已經不像以前可以連續好幾天熬夜靠打針維持精神了嗎！」

     「你睡吧。」白羽嘆了口氣，終於開口，伸手碰觸黑彌披散在枕上卻短了許多的金髮。

     「要走了？沒關係，替不能離開三界島的我去完成那些事吧。」

     黑彌握住白羽的指尖微微用力，語氣卻像平常一樣明朗自然。

     「因為時限要到了，你很焦躁吧！我知道的，所以去多久都無所謂，不過至少……最後一年，你會回來吧？」

     白羽緊繃著臉，用力點頭。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至少今天晚上，我不會走的。」

     為了讓對方安心似地，落魄的前占卜師重新爬回棉被裡，靠著他最親愛的戀人兼三界王，一如少年時期便習慣的相偎相依。

     「所以，安心睡吧。」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