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
方覺曉初見蕭亮時,蕭亮拿著劍在花燈高懸的夜裡,一劍拿下了仇家的頭。元夜人聲鼎沸,滿街俱是魚龍歌舞,他無聲息地出劍、收招,瀟灑得好像僅是拂去衣襟上的灰塵,殺意掩蓋在人群仰望的燈影之下,但一切盡收坐在城裡最高茶樓上打著呵欠、傲視滿街的方覺曉眼底。
後來他才知道那個身著青衣,神情落寞的少年是他未曾謀面的師弟。
他曾想過人生不能只是初見,相遇以後還可以延伸出許許多多可能。
但在那一場血戰後,方覺曉每當想起蕭亮時,都只是打一個悲涼寂寞的呵欠,他開始希望人生若只如初見,他原是希望他的師弟能自由無憂。
人生不過只如一場縹緲難留的夢。
***
在那個山谷裡開滿了花,花海搖曳、月色皎潔。他和師弟決一死鬥時,漫山的霸王花靜沐在滿月之下,若能免此一戰,原是良辰美景。
可惜,他為了江湖道義、他信守然諾千金,而江湖上又傳,師弟是他的剋星。在山谷裡蕭亮在花海中現身的瞬間,方覺曉轉過身看見他,一如既往的冷然、落寞又動搖不得。方覺曉便有了死在蕭亮手下的覺悟,只是江湖道義太過虛幻,爭鬥一場無論誰勝誰負,免不了只是留個茶餘飯後的閒談。
只是江湖險惡,一旦投身而入,便沒有超脫的一天。
即使他沈溺於夢中,也有一日必醒。
於是他對蕭亮道:「我們師兄弟,入門、學藝,都不同時,只見過三次面,這是第四次,沒想到第四次見面就……」
蕭亮回他:「這是第三次。」
若不是有敵人在側,方覺曉幾乎要失笑,除去他在茶樓上見到在街上揮劍殺人的蕭亮那次,他們的確只見過兩次面,只是每一次見面都像是最後一次。
真正面對面的初見是在恩師過世後,各從遠方趕回奠祭前代大俠顧夕朝的兩名同門方才打了照面,眼神交會,兩人似都從對方眼中讀到對方的倦慵和落寞,當晚在安葬恩師的山下客棧,方覺曉叫了一罈酒到蕭亮房內,兩人對著窗外明月共飲,那時他問蕭亮:「師弟孤身一人,為何住如此豪華的上房?」
蕭亮反問:「師兄為何不住?」
他笑道:「人在夢中,進了豪房劣房都是一樣。」
蕭亮反而嘆道:「可惜我太過清醒,擺脫不掉往日家貧的束縛。」
當時方覺曉只道蕭亮出手大方,是為了忘卻往日清苦,至山谷中決戰時方知蕭亮與趙大善人的約定,是比往日家貧更難擺脫的障縛。但那時他並未深究,只是對月舉杯,一夜暢談。
他們原均是寡言之人,遇上誰也不開口之時便盡是乾杯,卻也談了不少,到夜深人靜、明月西斜時,兩人皆已大醉,方覺曉昏昏沉沉地在桌上趴下,只聽得蕭亮同樣模糊的聲音在耳畔道:
「師兄,桌上不好睡。」
「到處皆是夢鄉。」方覺曉記得自己只回了這麼一句,意識朦朧間卻感到一股熱氣噴在耳邊,接著蕭亮扳過他的臉,吻落了下來,柔軟火熱的觸感讓他不由自主地回應,接著模模糊糊地便移到了床鋪之中,紗簾罩下、衣衫落地,酒意退了五分,卻仍是宛如夢中。
直到日上三竿方覺曉才披著蕭亮的上衣回到自己房中,接著帶上自己清簡的行囊,在蕭亮的上房內連宿三夜。
***
「要成劍道,需要六親不認,無私無欲也無情,方得成道,問題是:縱能成道,這樣的斷絕情緣,你做不做得到?」
方覺曉這樣問過蕭亮,一共兩次,師父的「大夢神劍」,他學去了「大夢」,而蕭亮學去「神劍」,以蕭亮平日蕭索神情,看上去自然是無私無欲。
蕭亮第一次回答:「你我昨夜,已經縱情逞欲。」
第二次在山谷中,蕭亮回答:「你我師出同門,這一戰,便是離經叛道。」
聽得此言,方覺曉只是倚在床頭打一個呵欠,聳肩道:「未來總有一天也許你我將六親不認,翻臉大戰。」
「不是現在。」蕭亮沉聲道。
輕描淡寫卻是不容質疑,用劍之人原堅如鐵石。
然諾亦是。
***
那場決鬥中,誰也沒有贏。
蕭亮為護往日恩人之子,與為武林道義非誅之不可的方覺曉決戰,卻受到對方偷襲,兩人一起重傷。
當方覺曉後來發覺蕭亮是故意裝作輸給了自己,才會被中了「移山換岳」的自己重傷時,一陣苦澀和創口中的血一樣在胸中擴散開來。
趙大善人之子是多行不義之徒,蕭亮深知這點,仍與恩人定下三次出手之約。蕭亮也深知,自己對江湖不平之事總要橫加阻攔,因此兩人之戰總有一天勢不能免,因此兩人相見又相互道別的每一次,蕭亮都在胸中埋下此為最後一次的想法,只是蕭亮明知這點,又是抱著什麼樣的感情與自己相處,方覺曉一直不知。
當他想明白以後,已是訣別。
***
方覺曉獨自一人走在離開種滿了開謝花的山谷的路上,身負重傷,血不斷地從他的傷口淌落。
留在原地的追命和冷血沒有攔他,雨淋在臉上,他們也許以為方覺曉在流淚,但男兒有淚不輕彈,方覺曉的淚也只存在於夢中。
方才蕭亮像雨一樣的血噴在他的臉上,他沒有伸手去抹,只是思緒飄到了千里之外,想起了他們在客棧第一次相遇時,情事後他把蕭亮留在了房內,向客棧要了木桶和熱水,獨自在屏風後面泡澡。
狹小的房間裡煙霧瀰漫,浸在木桶裡方覺曉正感到昏昏欲睡,舒服得好似在夢中時,粗魯的腳步聲響起,蕭亮凌亂地披著外衣,慌慌張張地繞過屏風衝了過來,一面大喊:「師兄!」
方覺曉朦朧間大吃一驚,乍以為有人突襲,意念一動便站起身來揚起手中澆水木勺劈頭便從來人頂上潑落,直到蕭亮抬起頭來,袍袖和頭髮都濕淋淋的一副狼狽的樣子,他才發現站在水中的自己也未著寸縷。
「我……」也許因為變化來得太過突然,方覺曉吶吶地開口,想要道歉,又覺說不出口,抬起頭卻看到蕭亮反而笑了,水珠不斷地從蕭亮的頭髮上滴下來,在地板上匯聚成小小的積流,一向顯得冷然而落寞的師弟此時笑了起來,像一朵花在夜裡開了,瞬間的愉悅讓方覺曉也難得地笑了,如春冰乍融。
那時所有的風雨都還停在他們未來的三次見面之後。
Fin
2008.Mar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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