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的純真
他們坐上了夜裡的直昇機,螺旋槳運作的聲音格外清晰。
山本看了最後一眼原不屬於他的故鄉,義大利一個偏僻的山區,坐著雲雀的機車一路來到這裡後,草壁已經將直昇機調到此處等候多時。
「不向阿綱說一聲這樣好嗎?」直昇機緩緩上升,山本望著越來越小的義大利在夜裡的模樣,遲疑地問了一句。
「去找草食動物的話你還走得掉嗎?」雲雀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山本笑了。
深重的罪惡感、背叛感、覺得自己是個小人、該用時雨金時砍了自己,但這一次他想再次選擇自己的本能,無論還能夠走多遠他都覺得無所謂。
雲雀沒有再說話,山本悄悄地伸過手,握住雲雀的,似乎感受到山本內心的交戰和自我譴責,雲雀用冰涼的指尖輕輕回握。
風在吹。
***
日曆停在3月2日。
山本武,以及獄寺隼人來到義大利後共同居住的房子,床頭前活動式的日曆,以兩個每一面都寫了數字的正方木塊,及三條細長、寫了月份的木條組合而成,每一日這間屋子的主人不情不願按掉鬧鐘後,第一件事就是移動這組日曆上的數字表示時間的流動。
「隼人老是睡昏頭,有了它一早起床就不會忘記今天是幾號了,哈哈!」
買下這組日曆時山本笑著這樣表示,獄寺記得自己怒吼道在十代目手下的每一天,自己都會精神抖擻地起床然後做事的,何況現在是手機的時代,要這種東西在房間接灰塵有什麼鬼用處。
「別這麼說嘛,隼人,這隻貓不是很像你嗎?買下來吧。」
山本這麼說以後獄寺才注意看了站在架子上的活動式積木日曆,在容納積木的小平台上方刻出一隻站立的貓咪,灰色的虎斑條紋,睜著綠色的眼睛尾巴,豎了起來,貓臉看起來在笑。
獄寺並不覺得他與這組積木日曆上的貓有任何相像之處,也許只是眼睛的顏色,但山本愉快地帶著它付了帳,在他們初次造訪的義大利某間手工藝品店,接著他們共同居住的每一日,山本都沒有忘記要調整積木的時間。
只是當山本某一天從日本回來後,就常常忘了要調整床頭日曆的那兩塊積木,反而變成獄寺在移動那兩塊積木,獨自一人時盯著積木上方的貓咪發呆。
後來有一天,獄寺從美國結束三天的任務後回到家,看見房間異常地乾淨,屬於山本武的痕跡彷彿再也不存在,只剩床頭櫃上有著綠色眼睛的木頭貓咪站在積木上對自己笑。
積木日曆的時間停在3月2日,他回家的前一天。
也是山本放下他和過去,離開的那一天。
***
山本發現雲雀沒有和其他守護者一起到義大利來,是到了義大利三個月以後的事。
澤田初擔任家族首領,一切還很生澀,而他們眾人也忙著適應義大利的環境以及語言,三個月來陸陸續續也只跟著義大利籍的彭哥列幹部辦過一些事、熟悉義大利各家族的情況,直到三個月後澤田才第一次召開了正式的家族會議,那場會議雲之守護者沒有出席。
「為什麼雲雀沒有來?」
「雲是不受拘束的存在,所以順從他的心意自由行動,只要重要時刻雲雀能為家族效力就好了。」
山本這麼問了,坐在首領右手邊的里包恩啜了口茶,從容不迫地回答。
當時山本記得自己感到一絲失落。
三個月來獨自執行的任務也不是沒有,都是簡單的狙殺、混戰、暗殺。
為了證明彭哥列新首領從日本帶來守護者的實力,他們無不全力以赴。
山本第一次殺人以後衝到了廁所嘔吐。
因為不願濫殺無辜,即使知道對方也不是什麼善類,山本仍拒絕接下狙殺的任務,在雙方不可避免的爭鬥中他也常僅用時雨金時敲昏敵人,然而這樣的舉動引起了彭哥列舊有幹部的不滿,以此向綱吉提出不適任的質疑,而里包恩輕易地就替澤田解決了這個煩惱。
「雖然山本不願意殺人,但也不願死於別人手中,他有著天生的殺手本能。」里包恩這樣說,於是下次山本接下的任務,是保護著年幼的某財團的第三代繼承人,在遭到襲擊、被逼到一棟尚未完全拆毀的空屋內時,山本背著昏過去的孩童,手上只有一把並非時雨金時的長刀,而他終究殺光了所有的殺手,安然走出了那棟空屋。
當晚山本記得自己沒有睡覺,只是在浴室內洗著已經十分乾淨的雙手。
沾了血的襯衫可以丟棄,刀子上的血可以擦去,甚至孩童受到污染的心靈可以治療然後忘卻,只是自己無法像玩遊戲一樣,走錯了路便重新來過。
率直的了平、單純的髑髏、一向忠誠的獄寺似乎都沒有這個問題,甚至連還在就讀小學的藍波,也對即將到來的殺手生涯抱著期待。
那晚山本從浴室走出來時看見獄寺也沒有睡著,用難得顯露的擔憂眼神直直望著自己,他便爬到床上抱住了獄寺,接著感受到僵硬猶豫的回應,他苦笑著在獄寺身邊躺下,一整夜閉上眼睛都是紅色的光影。
***
沒幾個月,澤田似乎發覺了山本的異常,即使山本已經成為極上軌道的殺手,澤田仍然放了山本一個星期的假,附上一張日本來回機票。
在熟悉的並盛町,山本再次見到雲雀。
那天山本沿著神社鳥居後的樓梯一級一級地爬上去,運動神經絲毫沒有退化,他輕鬆地就到了神社,隱藏在樹林中的神社散發出一股莊嚴的氣息,像回到童年,能夠全心相信虛無力量的時代。
虔誠地參拜後,山本輕鬆地準備跨出神社,卻在入口手洗的地方看見一個身影,正微微彎腰,拿著木杓澆洗雙手,水光在午後斜照下閃閃發亮。
雲雀聽見腳步聲,回頭看見山本,直起了身。
「好久不見。」
是山本先開了口。
往事在他們之間流過。
山本記得第一次透過風紀委員長接待室窗口,看見迪諾從背後擁著雲雀的驚訝,他也記得那是第一次看見被別人以極近距離碰觸,神情卻平靜淡然的雲雀。他也記得自己從里包恩那裡聽說了,那兩個人的確可以算是在交往時,自己翹了野球部的練習,把自己關在道場裡揮著時雨金時,感覺情緒翻湧卻又不願承認。
「我第二次看見你露出這種表情。」雲雀靜靜地說,眼神直視山本。
山本苦笑,上一次他露出迷惘的頹廢神情被雲雀看到,是那個中學時代他翹了野球部練習,關在道場揮了一下午的劍時,當他全身無力靠在牆邊終於疲倦地坐下,雲雀走了進來。
雲雀的身影站在陰暗的道場門口像一幅剪影,帶進了明亮天光,但雲雀神情陰沉,像是責怪山本讓他看見那樣的表情。
「那時我說:『雲雀,麻煩把門關上。』」
「你回答我:『縣大賽讓並中丟臉的話,咬殺你。』」山本慢慢走到雲雀身邊,回憶起過往讓他有些迷惘。
回憶糾結。
山本記得那是他們拿到全國冠軍的一場關鍵比賽。中學沒有甲子園,但是他獲選MVP代表並中領獎時舉著獎盃大聲喊著並中萬歲,看台上一片沸騰,包括因距離遙遠,他不可能看見卻又實實在在感受到的雲雀的微笑。
他曾經以為自己可以為此放棄一切。
「雲雀,你為什麼回日本了?」
「沒有人可以強迫或者說服我。」雲雀笑了,「我想保護的只有並盛。」
雲雀有他戰鬥的理由。
那絕對不是為了合群。
直到後來他們到了離義大利很遠很遠的地方,山本才瞭解從中學開始便擁有那種心情的自己絕非孤單一人。但雲雀始終沒有告訴自己他的理由,總是突然地闖入他的視線,又飄然離開,反反覆覆就這樣直到他們終於都長大,已不是並盛中學野球部的主力球員和風紀委員長,也不再是生嫩地會在戰鬥中負傷,然後互相援救關心的青澀守護者。
雲雀接受了能夠讓他無所顧忌地戰鬥的迪諾。
而山本已經不記得在哪一次沮喪的時候、在攸關生死的戰鬥裡自尊遭到踐踏的時候,因為並肩作戰而逐漸減退了敵意的獄寺,第一次紅著臉在他面前說著不好聽的安慰,然後他一把抱住了同樣沮喪且憤怒的獄寺,互相取暖。
***
從日本回到義大利後山本神思不屬的時間變多了。
身為優秀的野球選手,後來又因劍道的訓練,山本擁有出類拔萃的集中力,但對於自己此時的迷惘,山本也毫無辦法。
在那之後常常想起雲雀在日本時所說的話,山本閉著眼睛回想,然後接受了自己其實和雲雀一樣的事實。
自己從來便不想加入什麼黑手黨,只是喜歡和阿綱、獄寺他們一起努力的感覺,一開始是為了回報他們的友誼、後來是為了保護遭到威脅的生命。
其實山本發現,自己真正在意的,也不過是在藍天白雲紅土和壘包之間,揮出一隻隻能帶來榮耀的全壘打。自己決定自己的未來、自己為了自己和球隊,做著光明磊落、不需要付出生命也不用斬殺生命的努力。
同時山本也發現,腦海中雲雀出現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了,原本塵封的記憶再次甦醒,有時在彭哥列總部見到迪諾時便感到焦躁,而獄寺的陪伴漸漸從理所當然變成了歉意。
只是那時真正的心情,他們都還不懂。
***
「務必全部格殺。」從綱吉那裡聽見了這樣的命令時,山本睜大眼睛。
「山本,我知道這不是件令人樂意的事,但千萬不能讓他們留下活口。」綱吉有些為難地道,山本默然,方才里包恩的分析他也聽得分明,知道絕對不能留下洩漏彭哥列身份的證據,而除了自己之外其餘家族也都有用劍高手,懷疑的可能大為減輕。
「阿綱,這是打劫。」
「不是打劫,是報復。」綱吉一瞬間露出的軟弱表情回復到首領的嚴正,山本看著那樣眼神犀利的綱吉有些迷惑,彷彿自己不曾見過綱吉原本的樣子。
「都是剝奪別人的生命,有什麼不同?」
「彭哥列不能讓人推下義大利第一家族的地位,否則我們一直捍衛的東西便會消失不見。」綱吉下了結論。
山本在走廊上奔跑著。
彷彿全速跑著就能夠讓心中雜念徬徨迷惘全部隨著擦過身體的風狠狠甩開,但他仍然沒忘記帶著時雨金時,腦中牢牢記著阿綱交代的時間地點。
然後山本撞上了一個人。嚴格來說,對方沒有被撞倒,只是保持著不變的鎮靜神情向後退了幾步。於是山本在轉角險些撞上牆壁,雙手撐在牆上因為反作用力而隱隱作痛,對方被山本的雙臂圍在牆壁前方,四目相對。
雲雀看著山本,用混合著嘲諷和憐憫的眼神,山本喘著氣,看見雲雀的眼神時有些怒意。
「為什麼這樣看我?」
「捍衛不想捍衛的事物、服從不想做的命令。」雲雀簡單地說,眼神清澈而透明,然後山本的臉在視野中放大,全身覆蓋了過來。
山本沒有吻他,只是緊緊地擁住雲雀,把頭埋在雲雀肩頸之間,兩人抵著牆壁誰也沒有說話,雲雀遲疑了一陣,用空出來的手輕輕地環住山本的背,直到顫抖平息。
「我還是得去執行任務。」山本重新抬起頭來時,雲雀看見他的眼神堅定,卻是已經不堪一擊的堅定。
雲雀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和山本錯身而過,彷彿方才的事沒有發生。
***
任務完成之後已是遍地死屍。
山本喘著氣,用襯衫想擦去時雨金時上的血跡,月光幽幽地照進小巷內,山本回過頭,看見佇立在巷口,顯然已經來了一陣子的雲雀,他神情悠然。
雲雀一步步走向山本。
山本感到有些恍惚,月光下雲雀的襯衫是那麼潔白,而自己沾滿了血污,彷彿回到過去還在並盛中學時,每一次相遇,總是自己先笑著朝雲雀走去,身上滿是練球時沾上的紅土,而雲雀只是揚著令人不禁想挑戰觸犯的眉頭,站在原地等著自己走過來,接著揮出拐子。
這次終於換他走向自己,在那麼多事情發生以後。
「你不屬於那群草食動物,跟我走。」雲雀在他面前停下腳步。
「雲雀又怎麼知道我不屬於他們?」
「你太天真。」
山本默然,想著雲雀何嘗不是,儘管做出選擇當時他們都太年輕,未曾考慮接下來的路是迷宮般的複雜,他們都已經投入,現在說離去已經太遲,他們又不得不離去。
只要還剩下1%的天真就不完全墮入黑暗。
就像如果只有1%的淪陷,就算已經陷落了一樣。
而對黑手黨而言,就算是有1%的天然純真也嫌太多。
望著雲雀,山本沒有回答,身體卻先一步地擁住了雲雀,血污透過衣衫的摩擦染到了雲雀的襯衫上。
「把你僅存的天真交給我。」雲雀輕輕地說,「我來守護它。」
***
獄寺從夢中驚醒。
在美國的旅館,因為時差關係一直無法入睡,好不容易朦朧地進入夢鄉,卻又不知怎地心跳狂亂,醒了過來。
明日紐約黑幫的人會帶他去看要賣給彭哥列的武器,接著他就可以回到義大利交差。
躺回枕頭裡,獄寺盯著窗外投射在天花板的光影,想起最近山本的不尋常,也許該請十代首領讓山本那傢伙休個長假,但這樣十代首領會很困擾的,黑手黨本來就沒有淡季與旺季。
獄寺那時卻不知道,在義大利的同一時間,山本和雲雀默默地坐在草壁準備的直昇機內,看著義大利的地面越來越遠。
直到他回到住處,看見房內太過乾淨而顯得空曠時,先是感到一陣愕然,接著許多不可置信、又早就隱隱約約浮現的念頭刺進胸口,他用力閉了閉眼睛,推開門往彭哥列總部而去。
日曆永遠地停在了3月2日。
故事止步,純真倖存。
fin
この記事にトラックバックす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