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溫室效應搞得人心惶惶之前。
在世界上的氣溫還沒到達如今高度的時代,即使在夏季,他也可以一整天躲在灼眼日光照不到的房間裡,把自己從頭到腳裹在棉被裡也不覺悶熱,風裡有竹葉沙沙的聲音,夜裡偶爾他會從房間裡出來,坐在門廊前呆望著月光。
拒絕世界的一切、捲在棉被裡只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令他非常安心。
自己正作著卻步不前、毫無作為卻也不會受傷的膽怯行為。日本正在鎖國。那是世界對目前他的認知。
只有荷蘭的來訪偶爾讓他有些不安。
即使那是他唯一准許的行為,與荷蘭在出島進行貿易,荷蘭會帶來許多外界的資訊,像故事一樣講給他聽,除了他的兄弟外唯一的特殊待遇。
荷蘭問過他為什麼只讓自己進來,在他難得從棉被裡出來,正襟危坐等著聽故事的時候冷不防地開口。
他思考許久還是說不出答案,不知所措的羞恥感湧上臉頰,荷蘭在他躲回棉被前眼明手快把他抓住。
「……?」
他拍拍他因耳根泛紅而低垂的髮頂,神色自若地,遞上一把鬱金香。
那是在荷蘭家鄉盛開遍野的花,如同他的家中盛放如雪的櫻花,每次荷蘭到訪時總會帶來,有時他在夜間出門散步,看著遠方黑色的海洋,偶爾也會在心中描繪一艘載滿鬱金香的三桅帆船在海上緩慢航行的樣子。
他喜歡櫻花,也喜歡鬱金香。
而他說,鬱金香是他的國花,但他也喜歡櫻花。
***
後來荷蘭隨著商船到訪的次數逐漸變少了,有時身上帶著明顯的傷痕、有時看起來很是疲倦、緊繃而沉默。
那次他沒有講上回沒說完的八十年戰爭的故事、也沒有繼續說那個看妹妹長大離去的無能哥哥後來怎麼了,而講了另一個地方,也是一個弟弟長大以後離開哥哥的故事。
哥哥跪倒在雨中,弟弟沉默地站著,眼神悲愴而堅決。
「因為我果然還是想要自由。」
弟弟低聲說,雨水打在他的肩頭。
「強大以後就得接受戰爭和離別,終究會失去很多東西。」他聽了以後這樣說。
「不得不失去的原因通常都是弱小。」他如此回答。
「我在這裡、不接觸其他國家的話,就不會失去。」沉默好久他才說,微弱燭光照著他長期待在室內而蒼白的臉。
「那不可能持續太久的。」他顯得有些煩躁,叼著煙管,拉開紙門走出去。
屋外大雨滂沱。
狂風襲來,他脆弱的木造建築也隨著晃動,不用開門也能聽見樹枝被吹斷的聲音、樹幹傾倒的聲音、風彷彿哭泣的聲音。
很久以前他曾稱這為神風。
因為風勢太強,船隻無法航行,屋外的暴雨也大得嚇人,因此荷蘭沒有動身回他在小島的簡單住處,他也沒有開口要求荷蘭回去。
荷蘭拉開紙門,在門廊前坐著,用手掩著火柴尖端微弱的火光,小心地點著,濕潤的空氣中飄起一縷縷白煙。
他看了一陣子,裹著棉被緩慢移動到紙門邊。
「坐在這裡會淋雨吧?在這裡過夜也是沒辦法的。進來房間吧?」
「你的棉被擠得下兩個人嗎?」
荷蘭反問,直視著他不知所措的愕然神情,突然很開心似地笑了起來。
荷蘭大笑的時候平常緊緊皺著看來有些憂鬱的眉頭會放鬆開來,他那像鬱金香一樣的頭髮也會跟著晃動,他很少看見荷蘭的笑容,一瞬間有些發愣。
腦袋恢復運轉後他羞恥不已,地用棉被把自己的頭罩起來,像捲心酥一樣滾回房間角落。屋外風雨交加,房間內卻異常燥熱,連臉頰都發燙了。
那或許也是荷蘭不想回到房間裡的原因。
下次到訪時荷蘭告訴他某個年輕的國家正往這裡來的事。
日落之後他終於妥協地出了棉被,但還是不願離開房間,在荷蘭總是有意無意地提起開國兩字的刺激下終於有些爆發,問荷蘭為什麼要一直叫自己開國,被逼問的傢伙只是悠然吐了口煙,視線穿過半拉開的紙門,望向幾乎不可見的海洋。
「如果你看了現在的世界以後、變得更強、仍然保有自己選擇的權力。」荷蘭緩慢地說,「如果到了那時,你仍然想在這樣黑暗的房間裡和我見面、如果你的棉被擠得下兩個人的話……」
他睜大眼睛等著後半句,但荷蘭頓了頓,沒有告訴他前提後的結論,只是一如往常皺著眉、伸過手,手掌的溫度在髮頂停留許久。
***
幾個世紀後他的房間充滿明亮光線。
日光燈的光、電視的光、電腦螢幕的光、遊戲機的光、冷氣的光,籠罩了整個房間。
現在的夏季非常悶熱,開著冷氣,他仍然把自己裹在棉被裡,聚精會神地,畫著最近的新刊。
這樣的生活中有很多人來訪,都是後來的日子裡不知不覺累積起來的朋友。
美國來了,帶著恐怖片和超大的嗓門。
他們一起玩了幾小時新上市的遊戲、看了DVD、一起吃了被美國說份量太小的漢堡。
「阿爾先生,下次找馬修先生看恐怖片吧,這樣你就不用千里迢迢……」
「不!!!每次看到一半馬修就不見了,更可怕啊啊啊!」
德國和義大利也來了,帶著啤酒和義大利麵。
德國總是忙著制止義大利的脫線,而他總是笑著解圍。
「咩,菊你又在畫畫嗎?不如我和德國一起來幫忙吧?」
「請容我拒絕。」
灣也來了,帶著她剛畫好的草稿。
他們興奮地討論了接下來場次的熱門作品,發現兩人在配對上的喜好完全不同。
「為什麼本田先生不能接受逆可呢?」
「因為逆推倒是絕對的禁語。」
英國也來了,帶著他自己烤的點心和一束花。
英國總是別開視線說這不是為你烤的司康只是剛好有剩,花是在街角不小心買的,他總是笑著說我知道,推說吃飽了把司康藏到冰箱底層。
「上次我來你家看到的那個小女孩最近好嗎?」
「我一直都是一個人住啊啊啊!」
但他偶爾也會覺得彷彿少了什麼。
在這樣充實忙碌又常常感覺虛無的生活裡。
荷蘭也會來訪,有一次帶來可愛的兔子布偶、有幾次帶來他很喜歡的蜂蜜蛋糕。
不過比起上面的訪客,他出現的次數非常非常少。
那天是難得的一次來訪。
窗外突然下起大雨,看來可能是颱風即將登陸,當他打開門想把院子裡的花盆移到室內,提著蜂蜜蛋糕的荷蘭就站在那裡。
「是啊,我們輸了。」電視播送著足球賽的新聞,對坐在桌前,荷蘭喝了口茶,苦笑著說。
「請別這麼說,亞軍也是你們努力的證明呢!」他微笑著說,已經學會無論何時都順暢得體地應對。
「……和以前差很多啊。」
荷蘭突然說,他嚇了一跳,然後才發現荷蘭正環顧著他的房間。
現在他的房間裡有很多人的痕跡。
花瓶裡裝著英國帶來的玫瑰、牆上貼著灣親手畫的他的嫁的海報、胸前印著德國和他的國旗,背後寫著下次不找義大利的上衣現在是他的家居服,還有美國專用的杯子與睡衣,因為來訪次數太過頻繁甚至在角落擁有一個貼著HERO名牌的專屬置物櫃。
荷蘭看著他的房間,摸摸跳到他身上的波奇,點起一根煙。
你的房間現在非常明亮了。他這麼說。
幾世紀以後他突然聽懂他的意思。
那個人緩緩吐出煙圈,神色彷彿是什麼都不用再說。
荷蘭告辭時屋外仍然大雨滂沱,他看著電視反覆播送的天氣預報說颱風要來了,不如住下吧。
「不了。」
荷蘭逕自揮手,起身走向玄關,波奇跟隨在後,如同從前的每一次送唯一的來訪者離去。
離別之前他只擁抱了他一下,如同當年他突然變得不再常來他家一樣的自然。
那天晚上他的國家下起猛烈暴雨,隔天醒來在電視上看見很多城市被水淹沒。
他新買了很大的棉被,包著棉被滾動的話會把自己變成兩倍厚的捲心酥。
曾經如果的前提卻始終沒有結論,已經走到現在的他也再沒辦法回到從前。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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